本期导读
■公共澡堂/许冬林(安徽无为)
■晚来天欲雪/老沫(浙江杭州)
■狗肉火锅/巢志斌(安徽庐江)
■一坛猪油/迟子建
■挂霜——对于散文的个人化理解/潘小平
公共澡堂,很像菜市场屠宰区域,生杀活剥,热气腾腾。
不论雌雄老幼,一个个,脱得片甲不留。
赤条条来,赤条条去,无牵无挂,好像圣贤。
然后张开架势,拉开膀子和腿脚,在狠狠地推,搓,揉,擦……
老早读师范时,女生宿舍楼共四层,底下一层住男生,经常到半夜还嚎叫,就像我们女生的看门犬。上面三层住女生,走廊晾满花花绿绿的衣服,随风摇荡。男生第一回上来,穿梭在那些零零挂挂的衣服下,会脸红心跳。
此处雌气旺盛,牵魂绊魄,不宜久留。所以男生找人,往往扯着脖子在楼下喊名字,不敢凉飕飕登上楼来。
那时,一层一个公共澡堂,在洗手间后面,小如方盒。且没有热水供应,得自己打了热水拎进去,是盆浴。
一个澡堂里只能放四只超级肥圆的塑料大红盆,但通常只有两个人在那里洗。
不能多。多了,水从盆里溅出来,溅到另一个洗好正穿衣的姑娘身上,很扫兴,就像宿舍里藏的化妆品被人偷用一样扫兴。
通常,两只红澡盆,放在对角线的位置,旁边置一方凳,上面层层叠叠,是内衣沐浴露什么的。
洗澡的两个姑娘,互不对话,各自屁股对人,惟恐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正面。
一般,我若后进去,我就想赚点便宜。不拿脊背对人,而是侧身对人,这样方便偷看那姑娘的体形和肤色。
女人看女人,从来都带着挑衅的意思。
比如,她肤色好不好,比我还要好吗?胖不胖?是胖到正好?还是胖得过分?在近距离无保留的目测比较中,不断强化对自己的完整认识。
但是一旦对方洗好,穿衣,我立马转身,脊背对人,屁股尽量往盆里藏。
所以,读师范时的女生澡堂,那绝对是一首婉约的小令。含蓄,羞涩,小格局,人淡意远。
两个十七八的女生,默默地,各自清洗各自鱼一样的身体,好像露水里两朵安静的兰花。
有一回,在那样的小澡堂里,看见过一个结了老茧的屁股。是啊,屁股还会结茧,我也是第一回知道。过后琢磨,应该是姑娘读书过于勤奋,久坐板凳所致。
后来,每每在走廊遇见穿了整齐衣服的她,可我总是不争气地想到结茧的屁股。一想到,就恨自己,好像很猥琐似的。其实,我是同情她的辛苦,及格就好了,要那么多分数干什么呀,不如和男生女生都湖边溜达去。
那时候,洗澡的环境空前绝后的糟糕,至今想起,仍想骂人。
墙边的下水道管子边,害烂疮似的,塞了许多片用过的卫生巾。大约是一些懒姑娘,在脱衣的时候,就把用过的垃圾顺手塞在那里,人走了,东西不走。慢慢,越积越多,脏不忍睹,令人恶心八辈子。
我想,这样的懒姑娘,她若记得她干过这样的事,她一定后悔终身。
打扫卫生的老婆婆,每天扫荡洗手间,倒厕所垃圾,但就是忘记深入敌后,去清理洗澡房里的陈垢。无法可想,只想快快洗完逃离。
毕业之后,有了自己的小房间。结婚之后,拥有单位第一批套房。配有独立卫生间和厨房的套房,在那时,比结婚还要让人激动。
一个人洗澡,再不用小令婉约,羞羞涩涩。
一个人,放一缸水,开着音乐,备着饮料,甚至还拿着一本书,天荒地老地泡。好像全世界就你一个人。
人一结婚,好像把天捅破一般,什么都不怕了。
不怕去公共澡堂。
甚至是,有点向往,向往那里特别民间、特别原生态的热闹。
在政府家属楼对面,老早就有一个公共澡堂,一到冬天就开张。
曾在那里洗过许多回。买了票,径直穿过大厅,再右拐,便是女澡堂。推开一扇重门,里面水雾迷蒙,人头攒动,水声,人声……简直像解放区的人民在过年,杀猪宰羊,手忙脚乱,喊声震耳,好不热闹。
我像杀鱼一般,坐在长椅上,打掉自己全身的鱼鳞,围巾毛衣袜子通通塞进柜子里,然后把自己放进更浓更白的水雾里,去做一盘水煮鱼。
好小的孩子,大约还没断奶,被大人放进盆里,灌水来泡。小孩子大约初到陌生环境,紧紧抱着妈妈的脖子就不沉下身子,一边肢体对抗,一边嗷嗷大叫。
还有十几岁的小姑娘,头发墨黑,倒披过来,正低头弓腰在莲蓬头下洗,好像乌贼在喷墨逃生。且逃且洗。头发被水冲开了,冲成一块黑布。黑布好长好宽,坠得她的身子越来越薄,薄得像姜片。
她中年的妈妈在旁边,一边洗自己肥胖的身子,一边指导女儿洗头,一边跟临近莲蓬头下的女人聊着昨天的麻将。
一对母女,一个薄,一个厚;一个是骨,一个是肉。看她们,就会明白时间都去哪儿了。
时间啊,至少是去制造脂肪和赘肉去了。
她们从容悠闲地洗着头发,捋着脚趾,毫不羞涩地呈现她们的身体在几十双眼睛里。
反正都不吃亏,被人看了,也看了别人。
见过一个女人,洗着洗着,趁人不备,蹲下身,一看就知道是在随地小便。以为洗澡堂里小便没关系,到处都淌水,淌淌就冲走了,等于自己不曾随地小便过。可是,自然是让人心理疙瘩一下的。谁都不愿意看的,肯定就不是好景致。
一个老太太,瘦骨嶙峋,被一个中年女人搀扶进来。两个人都是探身走着,惟恐踩到地雷,就地摔倒牺牲。
不知道中年的女人是老太太的儿媳妇还是女儿,只见她干练地打开莲蓬头,转来转去,调好水温,牵老太太站进去。
老太太正面背面都是瘦,骨头历历可数,整个人像被猫啃剩的鱼骨头,现在从盘子里被扶站起来。两个干瘪的乳房蔫在胸前,好像两个假口袋,插不进去钢笔。
在那样的公共澡堂,遭遇过两次擦背。
一回是隔壁莲蓬头下的女人,湿漉漉凑到我面前,提议跟我互相擦背。我看了看她毫无遮挡的身体,肩宽背阔,身体表面积起码是我的两倍,就笑笑摇头。
还有一回,是女澡堂里面的收票员,兼着清理垃圾,想赚点外快,就找背擦。她走到我面前,满脸花开的热情:要不要擦背?
我摇摇头,笑笑。
她不罢休,又说道:不贵哎,十块钱一个背,包擦干净!
我笑出声音来了,她自己也笑了,见我没有买擦的意思,就拎起旁边的垃圾桶出去了。
我不换背擦,也不买擦背,我太珍重自己的小身体了。不敢想,一个陌生女人的手指在自己的皮肤上耕耘奔驰,会是怎样的尴尬。是啊,除了妈妈,没有第二个女人触碰过我的身体。如今长大,连妈妈的手指也觉得生疏了,也不能接受她贴近了。
在公共澡堂,我像是站在镜子里的人,只能看人与被看,但不能被触碰。
那样的公共澡堂,热闹是有,但到底显得凌乱。拥挤,人味烘烘,而且,奇形怪状。
是奇形怪状的女人:胖的厚的,瘦的薄的,老病的,还没换牙的。一个女人一生的体形走向,在这里完整地展示。你刚想羡慕小姑娘的线条简洁流畅,可是,昨天你就是那样。你真想低眉,不看那满身横肉在走动弯腰时都哆嗦,也许将来,那肥肉就不幸转移到你的身上。
你看着满澡堂的女人身体,赤条条的身体,觉得自己是没喝孟婆汤就投胎的鬼,前世和来世,在眼前缭绕错乱。太痛苦!
什么都看到了,就痛苦。
所以,渐渐,就躲在家里洗。一个人洗。
多年不去公共澡堂了。想象那里,声音,气味,水,人……人世喧哗生猛。而我,回想回想就够了。
一个人在家里,静静洗过,喝杯咖啡,看人世,热闹又遥远。
作者简介:许冬林,年生,安徽无为人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。作品散见《十月》、《清明》、《朔方》、《作品》、《北京文学·中篇小说月报》等刊物。著有散文集《一碗千年月》、《桃花误》、《菊花禅》、《旧时菖蒲》等,曾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等奖项。
绿蚁新醅酒,
红泥小火炉。
晚来天欲雪,
能饮一杯无?
一直喜欢读这首诗,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夜里读,那雪的寒,那炉的温,那酒的热,那情的真,鲜明的映衬对比,如一股强烈的电流,把遮盖人间虚假伪善的帘幕,瞬间击穿。
在那个静好的寒雪夜晚,若能和知心朋友一起,围炉夜话,再斟泻对饮米酒的甘醇,那是何等的惬意?想起相交甚欢的知己友人,稍事片刻,于是在梅花小笺上写下了脍炙人口的《问刘十九》。这场景似在哪里见过,千古如斯。
爱着欲雪的黄昏,爱着炉火的温暖;爱着米酒的甘醇,爱着友人的芬芳;爱着这种酣畅,更爱着人与人之间的心不设防。你仿佛只身一人,在那个寒冷的夜晚,踏雪归至,远远望见寂静的夜里,依稀可辨的屋子里透出昏黄柔软的光。那感觉,似乎是你身在异乡,在某个转角,突然遇见阔别已久的老友,那种亲切,那股如电的暖流,会恰好击中你的小心脏。
我真的好羡慕白居易,他是何其的幸运,能在森冷的寒夜,用如此简单的方式,邀来相知的友人,不用半句客套,半句寒暄,无需找寻半丝理由,只那么轻声一呼:“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”便有友人,如约而至,如此真挚的友谊,要用多少时间去堆砌?又要用多少相惜来唤起?
孤寒之夜,琴瑟之时,如若我也能如诗人般毫无顾忌地向天地间深情地呼唤一声: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……你,可是来么?
作者简介:老沫,本名林净沫,浙江杭州人。自由写作人,发表各类通讯报道、报告文学、文艺文字百万余字。如今,经商,玩茶,玩文,玩美学。
时令一入深秋,市面上的大小饭店甚至街上的大排挡,迅即飘出狗肉火锅的香味,这阵阵迷人奇香可真的让俺有些“情”不能禁。哈哈,先别急着扁俺啊,要知道,狗,古为六畜之首,狗肉还是御席“八珍”之一呢,皇帝老儿爱吃的那还有错吗?老话说得好,“狗肉滚三滚,神仙坐不稳”、“闻到狗肉香,神仙也跳墙”,瞧瞧不是,连超出凡尘的神仙都架不住这诱惑,更何况俺本就是个凡夫俗子呢。
只是对原料来路的一些些置疑,让俺口水滴答的舌头在喷香的氤氲中彳亍不前,各种传说令人恐怖啊。说来也怪,俺的迟疑刚刚露点头,小区菜市的屠商好像就读懂了俺的心思,灵光一闪,在摊位前放置一个木笼子,里面圈狗一二,令人一目了然——他的狗狗可是鲜活生动的哦。在路人的脚步和眼光前,那笼中狗没有目标的在一个小天地里乱窜,用脚爪徒劳地去抓栅栏,或者朝着行人低吠两声,显得尤其的张皇。跑累了,坐下来,带着一副忧伤的面容,眼睛是深邃的,无奈的,甚至是“梨花带雨”的。俺心地善良,心弦就要被这种眼神叩响,不由的暗自发出怜惜的轻叹。
不过,一旦俺走上餐桌,面对狗肉火锅喷薄而出的浓香,那些曾经闪念过的疑虑与怜惜,就及时被俺丢到爪哇国去也,那是谁说的啊——“狗肉开锅古今飘香”,此言的确不虚,俺发自内心感叹:神仙也真是不好当。火锅盖子一揭,热气腾腾,其香扑鼻,俺早已是馋涎欲滴,那顾得吃相雅否。于是,嘴巴、手指轮番上阵,唇齿、胃肠交替消化,好一顿饕餮饱食。直吃得俺汗流浃背,面红耳赤,方才尽兴。这时候,俺可以一边体会着口腹之美,一边抽空儿想一下狗儿在乡间田野里奔跑的姿势。如果情绪、气氛、环境、人物都很适宜,那就再来一点N个地方关于狗肉的N种吃法,以作佐料。比如黑龙江的朝鲜族同胞善做狗肉汤,安徽宿县做狗肉不用煲而用卤,吉林延吉“除了狗毛以外一切都可以入锅”的狗肉火锅,江苏沛县的毫汁狗肉大块烹制大块上桌,贵州清水江畔的黄平乡用狗肉做狗肉稀饭——总之是各地的名牌狗馔,是色、香、味的大不相同,是记忆的格外鲜美,而且绵长而且悠远。言者凿凿,听者羡羡。语言是另一种的异香美味,引诱俺啧啧入彀。于是,那狗肉火锅里便翻腾起更多的畅想和另类的滋味来,连火锅下面舔舐的火苗也似乎特别透着一股亲切。
下一次俺经过门前菜市,看到木笼里那些白的狗黑的狗时,立时便会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,那蒸腾着的美味的余香,无法不让俺舌边悄悄的生津。在下一个狗肉火锅到来之前,俺只得暗暗骂自己一声没出息,然后咕咚一声,偷偷把口水咽了。
作者简介:巢志斌,祖籍湖南,现居安徽庐江。爱文字和酒,常称血液中流淌的多为这两样东西。年轻时写有小说作品10余万字,在《中国青年》、《昆仑》、《北方文学》、《莽原》等杂志刊发,走进中年以后,写一点短文,时或有《大公报》、《南方周末》、《新民晚报》、《新安晚报》等报纸副刊刊发。现在媒体工作。
一九五六年吧,我三十来岁,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。上头的两个是儿子,一个九岁,一个六岁。老小是个丫头,三岁,还得抱在怀里。
那年初夏的一个日子,我在河源老家正喂猪呢,乡邮递员送来一封信,是俺男人老潘写来的,说是组织上给了笔安家费,林业工人可以带家属了。他让我把家里的东西处理一下,带着孩子投奔他去。
老潘打小没爹没娘,他有个弟弟,也在河源。那时家里没值钱的东西,我把被褥、枕头、窗帘、桌椅、锅铲、水瓢、油灯通通给了他。猪被我贱卖了,做路费;房子呢,歪歪斜斜的两间泥屋,很难出手。我正急着,村头的霍大眼找上门来了。霍大眼是个屠夫,家里富裕,他跟我说,他想要这房子做屠宰场,问我用一坛猪油换房子行不。见我犹豫,他就说老潘待的大兴安岭他听人说过,一年有多半年是冬天。除了盐水煮黄豆就没别的吃的,难见荤腥。他这一说,我活心了,跟着他去看那坛猪油。
那是个雪青色的坛子,上着釉,亮闪闪的。先不说里面盛的东西,单说外表,我一眼就喜欢上了。我见过的坛子,不是紫檀色的就是姜黄色的,乌秃秃的,敦实耐用,但不受看。这只坛子呢,天生就带着股勾魂儿的劲儿,不仅颜色和光泽漂亮,身形也是美的。它有一尺来高,两拃来宽,肚子微微凸着,像是女人怀孕四五个月的样子。它的勒口是明黄色的,就像戴着个金项圈,喜气洋洋的。我还没看坛子里的猪油,就对霍大眼说,我乐意用它换房子。
我掀开坛子的盖儿,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油香,只有新炼出的猪油才会有这么冲的香气啊。再看那油,它竟然灌满了坛子,不像我想的,只有多半坛。那一坛猪油少说也有二十斤啊。猪油雪白雪白的,细腻极了,但我还是怕霍大眼把好油注在上面,下面凝结的却是油渣。我找来一截高粱秆,想探个虚实。我把高粱秆插进猪油的时候,霍大眼在一旁叹着气。我插得很慢,高粱秆进入得很顺畅,一直到底,些微阻碍都没有,说明这油是没杂质的。我抽出高粱秆来的时候,霍大眼说,这坛猪油是新炼的,用了两头猪上好的板油,他嘱咐我不能把猪油送给别人吃,谁想舀个一勺两勺也不行,一定要自己留着,因为这坛猪油他是专为我准备的。他说我若给了不相识的人吃,等于糟践了他的心意。我答应着,搬起这坛猪油出了院子。
我领着仨孩子上路了。那时老大能帮着干活儿了,我就让他背着四只碗、一把筷子、五斤小米和一个铝皮闷罐。老二呢,我也没让他闲着,他提着两罐咸菜和一摞玉米饼子。我编了一个很大的柳条篓,把我和孩子的衣服放在下面,然后让老三坐在上面,这样我等于背了衣服又背了孩子。我怀中抱着的,就是那个猪油坛子。
那是七月,正是雨季。临出发时,老潘的弟弟送了我一把油纸伞。我把它插在柳条篓里。老三在篓子里待得没意思时,就把它当甘蔗,啃个不停。
我们先是坐了两个钟头的马车,从河源到了林光火车站。在那儿等了三个钟头,天傍黑时,才上了开往嫩江的火车。那时往北边去的都是烧煤的小火车,它就像一头刚从泥里打完滚儿的毛驴,灰秃秃的。小火车都是两人座的,车上的人不多。别的旅客看我拖儿带女的,这个帮我卸背篓,那个帮我把孩子手中的东西接过来。还没等我们安顿好呢,火车就像打了个摆子似的,咣当咣当地开了。它这一打摆子不要紧,把站在过道上的老二给晃倒了,他的头磕在坐席角上,立时就青了,疼得哇哇大哭。我一想直后怕,万一老二磕的是眼睛,瞎了眼,我哪还有脸去见老潘哪。
我把猪油坛子放在了茶桌下面。一到火车要靠近站台时,就赶紧猫腰护着,怕它像老二一样被晃倒了。
带着仨孩子出门真不容易啊。一会儿这个说饿了,一会儿那个说要拉屎撒尿,一会儿另一个又说冷了。我是一会儿找吃的,一会儿领着他们上厕所,一会儿又翻衣服。天黑以后,车厢里的灯就暗了,小东西们折腾累了,老大斜倚着车窗,老二躺在坐席上,老三在我怀中,都睡了。我不敢睡,怕迷糊过去后,丢了东西和孩子。熬了一宿,天亮时,我们到了嫩江。
按照老潘信上说的,我找到了长途客运站。往黑河去的大客车三天一趟,票贵不说,我们来得不凑巧,刚走了一辆,等下趟要两天呢。我怕住店费钱,就买了便宜的大板汽车票,当天下午就上路了。
什么叫大板汽车呢?就是敞篷汽车,车厢体的四周是八十厘米左右高的木板,看上去像是猪圈的围栏。车上坐了三十来人,都是去黑河的。车上铺着干草,人都坐在草上。车头是好位置,稳,行路时不觉得特别颠,人家见我带着仨孩子,就让我坐在车头。我怕猪油坛子被颠碎,就把它夹在腿间。我用胳膊抱着孩子,用腿勾着坛子,引起了别人的笑声。有一个男人小声跟他身边的女人嘀咕:这女人一定是想男人了,把坛子都夹在裤裆里了。我白了他们一眼,他们就赶紧夸那只坛子好看。
坐敞篷车最怕的不是毒日头,而是雨。一下雨,大家就得把一块大苫布打开,撑在头顶,聚堆儿避雨。雷阵雨不要紧,哗啦哗啦下个十分八分也就住了,要是赶上大雨,就遭殃了。路会翻浆,不能前行,就得停靠在中途的客栈。
我们离开嫩江时天还好好的,走了两个来钟头后,天就阴了。路面坑坑洼洼的,司机开得又猛,颠得我骨头都疼了,好多人都嚷着肠子要被蹾折了。乌云越积越厚,接着空中电闪雷鸣的,没等我们把苫布扯开,雨点就噼里啪啦落下来了。我在车头,又要撑苫布又要顾孩子的,早把猪油坛子丢在一边了。那时只嫌自己长的手少,要是多出一双手来多好啊。雨越下越大,车越开越慢,苫布哗哗响着,感觉不是雨珠打在上面,而是一条河从天上流下来了。苫布下的人挤靠在一起,才叫热闹呢。这个女人嫌她背后的男人顶着了她的屁股,那个女人又嫌挨着她的老头儿口臭,抱怨声没消停过。不光是女人多嘴多舌,家禽也这样。有个人带了一笼鸡,还有个人用麻袋装着两只猪羔。鸡在窄小的笼子中缩着脖子咯咯叫,猪把麻袋拱得团团转。老大看猪羔把麻袋快拱到猪油坛子旁边了,就伸脚踹了一下。猪羔的主人生气了,他骂老大:它是猪,不懂事,你也是猪啊?老大小小年纪,但嘴巴厉害,顶起人来头头是道。他说:它不是人,不懂事;你是人,怎么也不懂事?苫布下的人都被老大的话给逗笑了。
傍晚的时候,汽车终于在老鸹岭客栈停了下来。尽管挡着苫布,但雨实在太大了,我蹲在苫布边上,衣服的后背都被雨潲湿了。我抱着坛子走进客栈时,店主一眼就相中它了。他问我,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古董啊?我说这不过是只猪油坛子。他嘴里啧啧叫着,在坛子上摸了一把又一把。他老婆看了生气了,说,你看它细发,摸个没完了?店主说,坛子又不是女人的屁股,有什么不能摸的?店主问我,它值多少钱,连油带坛子卖给我行吗?我说自己用两间泥屋换来了这坛猪油,我喜欢,不卖。店主冲我翻眼白,他老婆却给了我一个媚眼。
我们在老鸹岭等天放晴,一停就是三天。那时的客栈都是光板铺,上下两层,每层铺能躺二十几人。一般是男人住上铺,女人和孩子住下铺。人多,被子不够使,就两个人用一条。为了省点儿钱,我和孩子不吃客栈的饭,吃自己带来的玉米饼子和咸菜。下雨天凉,我怕孩子们受寒会闹病,就借用他们的灶房,用带来的闷罐和小米熬粥。我一进灶房,店主就和我纠缠,要买那只猪油坛子,说是多给我钱,不让他老婆知道。我讨厌和老婆隔心的男人,就说你就是给我座金山,也不换这个坛子!店主生了气了,他要收我煮粥的柴火费。我说你觉得那点儿钱拿在手上不烫手,就收吧!他冲我大叫:你这种死心眼儿的女人拿在手上才烫手呢!
在客栈里,人睡在铺上,东西什么的都得堆在地上。当然,能放在睡人的屋子的东西都是死物。活物呢,像旅客带来的猪羔和鸡,都放在马房里。但凡开客栈的,没有不养马的。小孩子们喜欢在马房玩儿。离开老鸹岭的前一天,我去马房找老二和老小,在那儿给马喂食的店主指着他的几匹马说,说吧,你相中了哪个,我让你牵走!我问,你怎么非要这个坛子不可呀?店主说,好物件和好女人一样,看了让人忘不了!咱没福分娶好女人,身边有个好坛子,也算心里有个惦记的!谁想这话被他老婆听到了呢。马房的地上铺着干草,所以谁也没听见她进来了。这女人真是刚烈啊,她一句话没说,一头朝拴马的柱子撞去,当时就昏了,额角裂了道口子,鲜血一股一股地流出来,把玩儿捉老鼠游戏的孩子们都吓坏了。
这天晚上,雨停了,月亮出来了。第二天早晨,鸡还没叫,司机就吆喝我们上路了。当我抱着猪油坛子上汽车时,看见店主的老婆站在车旁。她受伤的额头上贴着一块药布,脸是灰的。她见了我叫了一声妹子,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,让我留下那个坛子!她说这一夜想明白了,要是一个男人身边活物死物都不让他喜欢,这男人就等于活在阴天里,她不想看她男人以后天天阴沉着脸。说完,她哭了。我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,司机把店主找来了。店主听说他老婆下跪是为了给他要坛子时,受感动了。他把老婆拉起来,说,下了三天雨,地上潮气大,你有关节炎,要是跪犯了病,自己遭罪不是?你要是想跪,晚上就跪我的肚子上,那儿热乎。他那话,把围观的人都逗笑了。店主对我说,好看的东西都是惹祸精,咱不要那个玩意儿了,你快抱着走吧。他嘴上这么说,可他看坛子的眼神还是留恋的。(未完待续)
作者简介:迟子建,女,汉族,年2月27日出生于黑龙江省漠河县。年毕业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,年入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研究生班学习。毕业后到黑龙江省作协工作至今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;一级作家。中国作协第六、七届全委会委员。现担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。年开始文学创作,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。著有长篇小说《树下》《晨钟响彻黄昏》《伪满洲国》《越过云层的晴朗》《群山之巅》等;小说集《北极村童话》《白雪的墓园》《清水洗尘》《雾月牛栏》《当代作家选集丛书·迟子建卷》《踏着月光的行板》;散文随笔集《伤怀之美》《我的世界下雪了》《迟子建随笔自选集》。另有《迟子建文集》(4卷)《迟子建作品精华》(3卷)。已发表作品多万字,出版80多部单行本。作品荣获“鲁迅文学奖”“冰心散文奖”“茅盾文学奖”等文学大奖,部分作品在英、法、日、意等国出版,是当代中国具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家之一。
挂霜——对于散文的个人化理解
潘小平
很喜欢曹操的短文,那是一些公文性质的“表”和“令”,然简约严明,清峻通脱。从人格上看,曹操是一个集诗情、才情、胆气、戾气于一身的矛盾体,而作为政治家,他的文学成就可谓千古独步。一方面他极端自负,像“使天下无孤,不知几人称帝,几人称王”这样的煌煌大言,“宁我负天下人,不叫天下人负我”这样的惊世之语,不仅体现了一定的话语勇气,也开启了魏晋一代“任我”之风;一方面他又十分专权,杀人无算,政治严酷。影响到文章方面,就形成了清峻的风格。我的家乡“皖北”一带,一马平川,民风彪悍,又因与曹操家乡亳州同属于一个民俗单元,“三曹”、“七子”和“竹林七贤”中的嵇康、刘伶,都曾长时间地在这一带活动。也因此魏晋诗文的古直悲凉,沉雄阔大,对皖北文风影响深刻。一个写作者,在其风格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,地域性是一个十分潜在而又不容忽视的因素。我的第一篇纯文学性质的散文《沙原一轮老太阳》,写在三十出头的年纪,其时我还在高校教书,又过了五六年后,才调入安徽省文联,真正由学术转向创作。读过这篇文章的人,第一认为我是男性,第二认为我是五十岁以上的男性,因为文笔和文风,太不像一个女性,太不像一个年轻人了!就是今天,很多熟悉我的人,明明知道我的性别,只要一读到我的文章,哪怕我就坐在他的对面,他也仍然把我想象成一个男性,对于这一点,不仅是我,他们自己也深感困惑。有人认为,这是因为我的文字“秋气太重”,或是“太过肃飒”,而我自己的理解则是“挂霜”——散文是一种“挂霜”的文体,比起其他文体来,它在审美上,更倾向于简净与深刻。
对于现代通行的四大文体:诗歌、散文、小说、戏剧,我个人一直有这样一种观点,那就是诗歌、小说和戏剧,都是直接移植于西方文体,与中国传统意义上的诗歌、小说和戏剧,不仅在概念上,而且在内涵上也有着明显的断裂,惟有散文,与古典散文一脉相承,实现了与中国传统审美的承接与融合。散文是四大文体中,唯一没有中断传统的文体,虽然现代散文以白话文取代了文言文,但与古典散文相比较你会发现,它的审美要素并没有改变——现代散文对气息、气韵的要求,对深远意境的追求,对简阔美学的偏好,都属于古典散文的范畴。中国的文学传统,最早来源于文章传统——中国古代,是文史哲不分家的大文学传统,无论是老庄、孔孟还是左传、史记,提供的都是深远简净的审美意象,追求的都是一种沧桑感和辽阔感。
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散文是一种“挂霜”的文体——散文天生需要凝结、需要沉淀、需要提炼,需要结“霜花”,需要有“秋气”。所谓“秋水文章不染尘”,说的就是散文。它与诗歌正好处于人生的两端:如果说诗歌是少年,可以热泪滂沱,可以热血澎湃;散文则仿佛是人到中年,有了感触,有了历练,除净了浮丽和火气,“满目绚烂”都“归于平淡”了。散文不但不再需要激情,它甚至也不再需要抒情,在中国的文章传统中,散文从来就不承载“抒情”的功能,此所以苏轼《后赤壁赋》“江流有声,断岸千尺;山高月小,水落石出”融情于景;归有光《项脊轩志》“庭有枇杷树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盖矣”寓情于物,就是这个道理。
大陆散文写作经历过一个轮回,从之前的杨朔,到了年代中期,散文家开始觉醒,散文写作回到母语气场,经典传统意味得到生发,这个以余秋雨为标志,台湾文坛所谓“正始之音”始闻。但余氏的“个人面对历史发出自己的声音”,虽开创了国内大散文的格局,但其“大词写作”的摧古拉朽,又演变为散文的一大病灶。之后更是众声喧哗,泥沙俱下。
散文的现代性,直到近几年才趋于实现——新散文以其持之以恒的文体探索和多向度的精神追求,进行着一场叙事革命。新散文作家在整体上呈现出的开放姿态、先锋意识和创新精神,丝毫也不比诗人和小说家逊色。非线性、共时态、大信息、快节奏,是新散文在文本上的整体呈现,通过自身的艺术实践,新散文作家们完成了对散文传统审美的突破。
这之后才有所谓的“现代散文”,而前此很多年、很多人,虽然使用白话写作,但本质上仍然是古典散文——追求清劲、阔远,讲究意味悠长、气韵生动,读一读孙犁、汪曾祺的散文,杨绛、黄裳的散文,甚至杨朔、秦牧的散文,就知道他们如何在文字与审美上,完整地承接了中国古老的文脉。我的散文当然也属于这一类散文——与周晓枫为代表的新生代散文肆意穿行于感觉与冥想之间,文字中充满了对“传统范本”的挑衅和背叛,属于截然不同的审美范畴。所以我所谓的“散文是一种挂霜的文体”,也仅仅表达了我对传统散文的个人化理解,新散文文本中,不是已经有“语瀑”出现了吗?
顺便说一句:多年来散文领域奉为“金科玉律”的所谓“形散神不散”,其实是一个伪命题。
作者简介:潘小平,女,安徽怀远人。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。著有《季风来临》、《北方驿站》、《城市呓语》、《爱情这逃犯》、《文化徽州》、《徽商——正说明清第一商帮》、《风韵新安》、《在北纬30度神秘线上》、《一步跨过两千年》、《坐拥江淮》、长篇小说《美丽的村庄》(与曹多勇合作)、长篇历史小说《翁同龢》等多部文集。并广泛参与电视策划与创作,担任多部大型文化专题片和纪录片撰稿。已发表论文、散文、纪实文学、影视文学、小说约万字。潘小平作品,点击阅读:
《新安文学》微刊(第13期)
《新安文学》微刊(第2期)
《庐江文学》微刊(年第期)
许冬林作品,点击阅读:
《新安文学》微刊(创刊号)
《庐江文学》微刊(年第77期)(77——87连载)
《庐江文学》微刊(年第19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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