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安画派程邃与明末清初时期画家的交往

清初的江南画坛,受明末“尚奇之风”和董其昌“南北宗”论的影响,不自觉地出现了“四王”和“四僧”这样近乎对立的艺术阵营,同时形成了诸多具有地域特色的绘画流派。程邃作为一位比较特殊的画家游走于他们之间,他和“四王”中的王时敏、王石谷,“四僧”中的渐江、石涛及清初即将形成的诸画派代表人物,如龚贤、恽寿平、梅清等都有密切地交往。程邃交往的画家中如孙逸、査士标、戴本孝、王尊素、吴山涛等都被后人列为新安画派,像程正揆、张恂也是程邃艺术生涯中亦师亦友的重要交往画家,他交往的画家中仅见于零星资料的还有诸如董其昌、八大、髡残等。

程邃像

下面笔者仅以现有资料择其主要者介绍如下。

1、渐江

渐江(-),明末清初歙县人,俗名江韬,明亡后出家为僧,法名弘仁。善画山水,与查士标、汪之瑞、孙逸合称“新安四家”。笔墨瘦劲简洁,风格冷峭,曾云游庐山、武夷山、黄山等地,好绘黄山松石,深得松云岩壑之妙。

渐江与程邃同是歙县人,同是遗民画家,被后人同列新安画派,同时代的龚贤把二人并入“天都十子”。程邃与渐江的交往事迹和诗文、书画的唱和散见于一些史料。渐江居于歙县,程邃客居扬州,二人都曾到过对方的居地。渐江题画记载曾于“辛丑夏月游广陵”;程邃也有顺治十四年以前返歙县至丰南访吴孔嘉的史料记录。程邃曾经从渐江手里购得吴道子《汉光武帝燎衣图》,又为其画梅花立轴一幅,渐江也为程邃画过山水作品一件。从程邃题渐江《黄山图册》讲“余常劝其返初衣,作孝悌明王事”来看,二人绝非一般交情。

程邃题跋渐江山水图上海博物馆藏

关于程邃从渐江手里购得吴道子的《汉光武帝燎衣图》,在魏禧所著的《魏叔子文集》卷十六内有《燎衣图记》有很详细地记载:“光武燎衣图,唐吴道子画,友人程穆倩得之新安僧渐江。穆倩云:渐江盖名诸生,世变弃妻子为僧,更以学画名。言此得之新安吴氏者也。”末署“辛亥腊月朔日,易堂魏禧扬州记。”康熙十年五月,魏禧到扬州,严沆招饮程邃、邓孝威至其寓舍,魏禧得见程邃所藏《汉光武帝燎衣图》,遂作《燎衣图记》。

又据朱彝尊《曝书亭集》卷五十四录有为程邃作《汉光武帝燎衣图跋》,亦可以佐证程邃曾经从渐江手里购得吴道子的《汉光武帝燎衣图》,跋云:

汉光武帝燎衣图,唐吴道子画。道子开元中,尝召入宫禁,为内教博士。非有诏不得画。论者谓其下笔有神,然多施之门板屋壁,岁久易毁。至仙佛鬼怪世虽流传,又非儒者所取。故是图最为难得。图之作,未详何年。意开元初,明皇勤政图治,思古帝王肇造之艰,万几余暇,道子奉诏作此。其后司马承祯、张果、叶法善相继被召,而浮屠之营建亦盛,由是东都老子庙壁与地狱变相之图交出。一艺之微,亦随世运升降,可叹哉!图今归程穆倩氏。穆倩得之僧渐江,渐江购之歙吴氏。⑴

朱彝尊曾在康熙十三年三月到扬州,与程邃“泛舟红桥”,赏程邃所藏龙尾砚及吴道子《汉光武帝燎衣图》,并互有赠诗,其《曝书亭集》卷十三有《和程穆倩龙尾砚歌,为方侍御亨咸作,即送其入粤》七古一首。程邃所藏的吴道子《汉光武帝燎衣图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请朱彝尊题跋的,跋中讲“穆倩得之僧渐江,渐江购之歙吴氏。”亦与魏禧所言正合。

程邃与渐江互赠画作的记载可见于《支那南画大成》第十卷著录有渐江《赠穆倩山水轴》一件,款题:

高士胸中千万梅,饱咽冰霜成花胎。横斜落纸瘦如铁,不是程郎摹下来。穆倩老友以此纸索画山水,余随笔乱涂,以供一笑。先生精于六法,曾蒙写梅花立轴,机趣天然,另有苍古之气。余不揣固陋,敬乞方家。壬申冬十月二日,渐江学人弘仁识。⑵

渐江此中提到程邃赠其梅花立轴,称赞程邃所画梅花“横斜落纸瘦如铁”、“机趣天然,另有苍古之气”,又称程邃为“老友”,亦可以说明二人关系之近。此幅渐江作品,据汪世清先生考证讲:“渐江题款中有笔误是有先例的,如为程邃所作的《山水图》,署年壬申,两字亦恐有一字是笔误,论题款是不会为伪作的。”⑶壬申为康熙五年,时渐江23岁,显然与署款“弘仁”不合。此处从汪世清先生意见。

故宫博物院藏渐江的《黄山图册》前有程邃和萧云从二家跋,其中程邃跋曰:

吾乡画学正脉,以文心开辟,渐江称独步。当日浩气一往,遂尔逃儒。余常劝其反初衣,作孝悌明王事,时辈谓为谤议。持论相爱,未克竞所说,而渐公已矣。楚人拾残,曾属余题一册,信笔立小传。拾公亦长往,不知落何人手?今年乃闻湖州太守得之。近世推其小阮允凝氏嗣厥美,毫发无遗憾。因念遥止、天际,皆江氏一门,海内各宗,群然互出,渐公在世,可谓长不没乎?黄海英灵,百千万亿之神变,当无陶元亮壶觞佐山海经下注脚也。垢道人程邃跋。⑷

程邃跋渐江《黄山60开图册》北京故宫博物院藏

从上文中程邃力劝渐江还俗“作孝悌明王事”来看,二人关系绝非一般,程邃题此册时渐江已经不在世,此册辗转流落到了程邃的好友吴绮的手里,吴绮就是前文中所讲的湖州太守,字园次,歙县人,与程邃同客扬州多年,顺治七年,曾招程邃、龚鼎孳、宗元鼎等饮于扬州玉琴斋,程邃跋此册或是在此时此地。

2、查士标

查士标(-),徽州休宁人,字二瞻,号梅壑,后乙卯生、懒标。室名种树堂,又名待雁楼,著有《种树堂遗稿》。后流寓扬州、南京。善书画、工诗文、精鉴赏。山水师法黄公望、吴镇、倪瓒,笔墨疏简,格调秀远,为“新安四家”之一。

程邃与查士标同为徽州人,后又同客扬州,二人交往颇多,桑梓之情促使他们的友情更加深了一层,经常切磋交流书画技艺。査士标称程邃为“德友”,此见安徽博物馆藏程邃《杜甫诗意册》,最后一开有査士标题跋:“垢道人,余德友也”。程邃画给查士标的画作流传下来的就有三件:安徽博物院藏的《杜甫诗意册》十二开、上海博物馆藏的《秋岩耸翠图卷》和香港私人收藏的《秋山图卷》。程邃于画自言“于画深自蹈晦,不轻予人”,那么,这三件为査士标所绘作品足以说明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,而且这三件作品一件是12开册页,2件是山水手卷,均堪称精心之作。

康熙十一年,秋,查士标访程邃于其寓所,程邃为其作《杜甫诗意册》十二开,其中最后一开题记:

天上秋期近,人间月影清。是日酾酒一叙,客至俱迟,余迫不能待,辄自限其早来。余谓梅壑先生曰:是不可无以消之,磨墨展笔,持宣笺索其烘染,恰值秋晴菊放,云净风高,助挥毫之兴耶,于少陵诗和无声之韵耳。黄海弟垢道人程邃。壬子秋月制于不夜斋中。⑸

秋晴菊放,云净风高,查士标到程邃家中做客,自然少不了磨墨展笔,吟诗作画,文中程邃提到“索其烘染”,可证二人在艺术上交流的紧密程度。査士标在册后有一页精彩的跋文,对程邃的人品画品极尽称赞:

垢道人,余德友也。铁笔之妙,直逼秦汉,其苍老劲秀之姿远过前人,人得之宝为拱璧。间乘作画,写胸中磊落之气,深得摩诘神理。然不轻以示人,人亦难购。兹册乃其醉墨也,故多飘逸之致,且韵籁天生。当日工部构思之微意,一一毫端见之,足征诗中有画。焚香静观,诚为少陵之知己也夫。懒老标识于待雁楼。(见图)

査士标跋程邃山水册

此册曾为浙江钱镜塘先生收藏,后捐赠给安徽博物馆,现为国家一级文物,为程邃的代表作之一。香港私人收藏的《秋山图卷》也是程邃赠与査士标的一件精心之作,画面或是受查士标的影响,同《杜甫诗意册》一样都是愈发趋简,几乎近于白描的手法,“尚简”是他们之间共同的审美取向,查士标以“米、董”的行草笔法入画,简中亦有秀润之致;程邃则以篆隶笔法入画,又能在简中得厚,以生涩之笔求写意之妙,正如《秋山图卷》的款题:

秋日写意,宜疏疏落落。何处是有意,何处是无意,正于有处见无,于无处见有,始得谓之写意。”在有意与无意之中,疏疏落落尽得写意之妙。⑹

还有一件是上海博物馆藏的《秋岩耸翠图卷》,也是一幅手卷,纵26.2厘米,横.4厘米,是康熙十一年之秋画于扬州董子祠的作品,卷后有陈崇本、马履泰和顾义彬题跋。画题:

先生自是谪仙人,金粟如来本后身。寸草寸花堪玩世,一琴一鹤总忘贫。垂檐丹荔供行部,绕径青杉羡结邻。节钺南天烦眷顾,伫看龙剑合延津。将揭篷窗爱晚晴,沙痕草色遂闲行。试看瀑布千寻下,时有红霞一缕生。云势压山山欲坠,月光浸水水偏明。临流不尽沧浪兴,又过黄鹂四五声。壬子新秋,于维扬董子祠中,值梅壑先生过访,别后漫图,以博一哂。并请以听之仪逋先生近句二律,兼求教示。垢道人邃。

程邃把査士标风流潇洒比似李白,过着“天子呼来不上船,自称臣是酒中仙”的神仙生活。程邃和查士标都是明末诸生,入清后都拒不入仕,乐于做布衣之士,以遗民自居。但是查士标的家世相对富足,不但生活上不愁,而且收藏也颇丰,“家多鼎彝及宋元真迹”,还有个做官的女婿;程邃则不同,青年时期到处漂泊,“我求舂赁无生活”,甚至还做过苦力,为了养活一家八口人,42岁时程邃开始到扬州定居,靠卖印为生,逐渐打开局面,生活开始好转。文中的仪逋即是程邃和査士标的共同好友黄逵,字仪逋,号玉壶山人,一字石俦,号木兰老人。原籍浙江山阴,明亡后,弃诸生,流寓泰州,常到扬州查士标、程邃家去做客。

程邃与査士标交往的记载很多,如有,康熙十八年(),元宵后四日,程邃与査士标等十余人集饮扬州江宅,范国禄《十日楼诗钞》有《元宵后四夜,同涂酉、崔干城、程邃、纪映钟、查士标、宗观、蒋山,程溶、萧晨、华衮、吴淑、毕三复、王牧、程之谦、汪征远、韩魏集江宅》诗一首,记此盛会。再有,恽寿平的《瓯香馆集》卷四亦有记载他与程邃、査士标等人的集会,诗题《秋客芜城,卧疴僧寮,寄赠穆倩、无言、扶辰、蛟门、彦度、师六、二瞻、舟次诸子》,如此等等,可知程邃与査士标的交往是十分密切的。

程邃和查士标的书画篆刻艺术对后世的扬州诸家影响很大,当时扬州就有“卷轴家家查二瞻”之说。程邃的篆刻、书法以及“求奇求异”以书入画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都对后来的“扬州八怪”有一定的启发。

3、程正揆

程正揆(-年),初名揆,字端伯,号鞠陵、青溪道人,湖北孝感人,祖籍安徽歙县,寓南京。明崇祯四年进士,明时任翰林院编修、尚宝司卿,入清又任工部右侍郎,后罢官,居南京。工诗文书画,擅山水,论画主张既师造化又重传统,富有见地。其画颇为时人所重。著有《清溪遗稿》28卷。周亮工在《读画录》说:“尝欲作卧游图五百卷,十年前予已见其三百幅矣,或数丈许,或数尺许,繁简浓淡,各极其致。”故宫博物院藏有他七十一岁所画的一卷。程氏画风的形成,初得益于董其昌的指点传授,后又上溯元代黄公望、倪瓒,着意追求枯劲简淡的风格。

程正揆的诗文、书画成就都很高,笪重光评:“余谓本朝画法,必以青谿为第一,盖不俟千秋之后,已有知其说者。”他的诗源出自公安、竟陵二派,亲切平易;书法早期秀逸,后参李邕、颜真卿二家,恣肆放纵、跌宕多姿。

程正揆与程邃都是新安程元谭之后,程正揆族祖于元末避兵迁徙至湖北孝感,程邃的先辈于明末远徙云间,二人按辈份是叔侄关系。程正揆居南京时,青年时期的程邃就常常出入其家,绘画上受其影响最多,程正揆藏有王蒙的《具区林屋图》和《紫芝山房图》等真迹,程邃得以经常观摩学习,直接影响他后来走向了渴笔焦墨的绘画之路。程正揆曾得董其昌指授,常与髡残切磋画艺,作画喜用秃笔,风格幽秀,程邃也多秃笔焦墨,尝自言从董其昌上追巨然。

程邃与程正揆二人互赠诗文颇多,特别是明亡后,他们劫后重逢,程正揆有三首相赠,程邃的《萧然吟》上刊刻有之,《乙酉八月,喜穆倩小阮还白门,有作三首》:

几度三千劫,重生亿万身。逋臣天外客,高士传中人。

砥柱文章力,衔杯将相尘。江南君历尽,何地有秋莼。

羡子无家住,逢幽即隐居。名山游士业,秋水道人舆。

客是风尘债,读多兵火书。相看唯一笑,不笑待何如?

客久浑无意,悲深总不言。须眉真邃古,吴越另乾坤。

乱世交情在,浮身吾舌存。生涯诸未得,犹足学淳髡。⑺

程邃亦有《兵中得还白门,青溪太史公有诗志喜,敬和原韵》三首和之。同年除夕,程邃在程正揆家中饮酒,又作《乙酉除夕,既醉书壁,呈青溪太史公》二首相赠:

飞而浪浪晓,持斋起拜天。佛经宣译语,通国尽衔烟。

不见扶桑日,那论木榻年。焚香而却扫,一室主人怜。

客有夸徐樨,吾方少乐羊。帝王转过眼,宇宙是何乡?

孝子苍生笃,穷夫混帐狂。窗中屋檐水,滴滴滴肝肠。⑻

程邃与程正揆既是同族,又是书画同道,所以交往较多,然而,二人的政治立场却有很大区别。明末时期,程邃结交的是黄道周、杨廷麟等官场清流,多是复社和东林党的人,程正揆与阮大铖、马士英等一批魏忠贤的人交往颇多,所以,有一次程邃在程正揆家中见到了马士英,“望而遁去”,认为“此人眼多白,必将乱天下。”另外,从二人在“甲申之难”后互赠诗中也可以看出二人政见上不和的端倪。后来,清兵攻陷南京,程正揆出城迎降,又做了清朝的工部右侍郎,这是让“弃巾”立志做个布衣遗民的程邃无法接受的。入清后,程邃寓居扬州,他们之间的走动就很少了,亦未少诗文唱和,仅见程邃六十岁时,程正揆有贺词一阙。

4、龚贤

龚贤(—),字半千、半亩,号野遗,又号柴丈人、钟山野老,江苏昆山人,十三岁开始习画,与杨文骢同师董其昌。早年曾参加复社活动,明末战乱时外出漂泊流离,流寓金陵,入清隐居不出。后人把他与同时活跃于金陵地区的画家樊圻、高岑、邹喆、吴宏、叶欣、胡慥、谢荪等并称“金陵八家”。工诗文,善行草,源自米芾,又不拘古法,自成一体。著有《草香堂集》。

龚贤与程邃早年同客扬州,晚年又同住南京。《江宁府志》的《遗佚录》记程邃“与周亮工、龚孝升、龚贤称白头交。”同时代的陈鼎《留溪外传》卷五的《垢区道人传》也有记载二人的密切交往,谓“时龚半千贤以山水名家,隐居山中,与邃诗酒往还,为白头交,常促膝联吟,醉则慷慨悲歌,目空一世。”但是,二人留下来的唱和史料不多。其中,程邃的《萧然吟》有《寒夜河上居社集罗怀屺使君寓舍,同梁公狄、李淑则、张稚恭、纪百紫、龚半千分赋》诗二首,记载他与龚贤等人集于罗国华寓舍,诗云:

庭兰吹习习,石壑积氤氲。徙倚相为永,萧森理旧闻。

无绳拴忽没,有意发人群。一集沉酣者,忘情谢戚欣。

星月谁呼动?鸿音天宇摇。飞来何虑屐?韵入广陵箫。

老树高年腊,寒霜变洒瓢。自从知混沌,沧海任尘消。⑼

顺治五年(),冬,龚贤赴扬州与顾与治、方文、纪映钟等集于龚鼎孳寓斋,同年冬,程邃也与龚鼎孳聚于其扬州寓斋,“复同舟赴淮安府推官马颀之招”,二人都在是年冬聚于龚鼎孳寓斋,应是会相见的。至于龚贤的《草香堂集》为何没有收录于程邃这位“白头交”的交往唱和诗,汪世清先生猜测可能是避讳程邃激进的言辞。安徽歙县文化馆藏龚贤的《草香堂集》抄本,有其劝杜浚诗句“世乱莫谈诗”,可见龚贤是个比较小心谨慎的人,他晚年被豪横强行索要字画时,曾无奈地向孔尚任诉苦求救过。杜浚与程邃也是好友,谓“吾友黄海程穆倩与予交四十年。”程邃青年时期跟随黄道周、杨廷麟奔走,很容易让人们把他和抗清联系在一起,他的诗集《萧然吟》刻成于五十一岁时,就有两处内容用笔涂黑的痕迹,到乾隆时期《萧然吟》更是被作为禁书遭毁禁,此诗集的孤本现藏上海图书馆。龚贤在《草香堂集》里避而不谈程邃或有这方面的原因。

顺治十五年(),周亮工过扬州,再唔程邃,时龚贤“过慰舟次”,与程邃有相见。

康熙十五年(),宋曹到扬州,先后多次与程邃宴集平山堂,其中有一次龚贤、程邃都在场,宋曹行草七律《燕集平山堂限韵》落款:

与吴岱观、吴园次、龚半千、程穆倩、吕半隐、柳常在、赵天羽、王茂京、宗鹤问诸子燕集平山堂限韵。

在龚贤的题画中可知他还是非常推崇程邃的艺术,并把程邃与渐江、査士标、孙逸、汪之瑞并论,美国哈佛大学佛格艺术博物馆所藏龚贤作品的画跋题曰:

孟阳开天都一派,至周生始气足力大。孟阳似云林,周生似石困仿云林。孟阳程姓,名嘉燧;周生李姓,名永昌,俱天都人。后来方式玉、王尊素、僧渐江、吴岱观、汪无瑞、孙无益、程穆倩、查二瞻,又皆学此二人者也,诸君子并皆天都人,故曰天都派。⑽

程邃与龚贤晚年都寓居于南京。龚贤一家几经搬迁,最后定居清凉山,生活清苦,与人落落难合。程邃晚年生活较为优游,其收藏之富,“倘割其一,便足买山。”他居住在南京城东南的周处台不远,由于他的艺术成就和人品气节广为人知,慕名来访的人士也络绎不绝。《遗佚录》说程邃与“龚贤称白头交”,应该不会错,二人的共同好友很多,如杜浚、査士标、戴本孝、王石谷、周亮工、龚鼎孳、施闰章、孙枝蔚、孔尚任等。程邃还为龚贤刻过印,北京文物研究所藏有《程穆倩印谱册》,收入程邃印章枚,据启功先生抄示汪世清先生名单中有为龚贤治印。

康熙二十八年(),七月,孔尚任游金陵,访龚贤,相谈甚契,孔有诗纪之。同时,又相访程邃于榻前,程邃为其刻图章二枚,画一幅。孔尚任《湖海集》卷十三有《与程穆倩》一札,谓“粗石二方,正在求教;斗方一画,亦蒙慨诺”。⑾是年秋,龚贤被豪横索书,病情加剧,病中的龚贤曾向孔尚任讲了许多官场上令人痛恨的事,孔尚任十年后完成的名剧《桃花扇》,其中许多内容就是龚贤在南京的亲身经历。孔尚任曾求其作《石门山图》,未竟而卒,后由戴本孝图成。孔尚任曾作《哭龚半千》诗四首,言及豪横强行索书一事:

尺素忽相投,自言罹大病。缘有索书人,数来肆其横。

问我御暴方,我有奚权柄?哀哉末俗人,见贤不知敬!

郁郁听其亡,谁辨邪与正?⑿

龚贤晚年的生活异常艰难,周亮工和孔尚任成为他的主要经济资助者,他的丧事全凭好友孔尚任料理,并帮其抚养遗子。去世当年,龚贤归葬于祖籍江苏昆山邑西之渡桥镇。

5、石涛

石涛(-),原姓朱,名若极,南明元宗朱亨嘉之子,广西桂林人,祖籍安徽凤阳,小字阿长,别号大涤子、清湘老人、苦瓜和尚、瞎尊者,法号有元济、原济等。幼年遭变后出家为僧,驻锡于安徽宣城敬亭山广教寺,后半世云游,在南京、扬州时间最长,以卖画为业。早年山水师法宋元诸家,画风疏秀明洁,晚年用笔纵肆,墨法淋漓,格法多变,工书法,能诗文。后人把他与弘仁、髡残、朱耷合称“清初四僧”。

程邃比石涛长35岁,二人可以说是忘年之交,程邃晚年寓居南京时,石涛常常往来于扬州、南京之间,期间二人多有交往。康熙二十二年(),重九日,77岁高龄的程邃与石涛、喝涛、黄云等酒后夜登周处台。据上海博物馆藏释道济《书画合璧册》第五开的书法对题:“九日,程穆倩、周向山、黄仙裳、冯蓼庵诸公置酒邀予同家喝兄登周处台,分赋二首。”诗云:

荒台寂寞冷高秋,论旧还欣获胜游。世远难寻书卷在,天空争说姓名留。

常倾绿酒开青眼,也插黄花照白头。鸿雁一声霜叶堕,挥毫端可慰朋俦。

径穿蔬圃遍蒿莱,何代贤侯住此台。得识古人读书处,不虚良友抱樽来。

千秋气节思如在,九日招携首重回。世外弟兄余感愤,漫云冰雪素心灰。⒀

石涛与程邃重九日登高《书画合璧册页》上海博物馆藏

诗中的“也插黄花照白头”是指当时登高的人中有77岁的程邃与63岁的黄云。汪世清的《石涛东下后的艺术活动年表》误将以上内容列入康熙二十年()的条目,与他编著的《程邃年谱》不合。康熙三十年(),石涛在北京,王泽弘邀其至八里庄看杏花,石涛为之作《古木垂阴图》。王泽弘亦是程邃的好友,是其艺术上的知音,曾谓:“穆倩与余为石交,自言不肯多画,张璪有生枯笔,润含春泽,干裂秋风,惟穆倩得之。”他对程邃焦墨山水画“润含春泽,干裂秋风”的评语也被后人广为引用。康熙三十一年(),秋,石涛从北京买舟经运河南下,十月低南京时,86岁的程邃已经在这年的秋天已经去世。

美国洛杉矶市立美术馆藏有一幅石涛作品的画跋:

此道从门入者,不是家珍。而以名振一时得不难哉,高古之如白秃、青溪、道山诸君辈,清逸之如梅壑、渐江二老,干瘦之如垢道人,淋漓奇古之南昌八大山人,豪放之如梅瞿山、雪坪子,皆一代之解人也。吾独不解此意,故其空空洞洞木木默默如此。甲戌秋七月大涤子济。”⒁

画跋里可以看出石涛对程邃焦墨山水画风的认可,“干瘦之如垢道人”,“皆一代之解人也”,石涛晚年恣肆放纵的用笔也有受到了程邃的影响。另外,石涛偶尔治印也是受程邃的影响。

6、梅清

梅清(-),字渊公,号瞿山、敬亭山农,安徽宣城人。顺治十一年(年)举人,后四次北上会试,不第告终。45岁那年在《归舟》诗中写下了“誓归南山南,吾自适吾适”之句,决心放弃仕途、归隐乡野,寄情诗画以自娱。屡登黄山,观烟云变幻,银涛起伏。其画笔法松秀,墨色苍浑。与石涛极友善,善诗、工书,著有《天延阁集》、《瞿山诗略》等。

梅清《天延阁诗集》序页

梅清出身名门望族,自称“尚在孺子时,束发攻书史”。性豪迈,喜交游,文人骚客盈席满座,一生结交了很多名士、诗人和书画朋友,程邃就是他志趣相投的同道好友之一。梅清赞程邃其作画是“老手纷披闢灵奥”,又称其人“十醉从来九不归”,可见,二人是非常熟知的。梅清放弃科举后,常常往来于宣城、南京之间,后来,梅清被聘为《江南通志》编修而要常住南京,二人之间的交流就更为密切了。梅清的应试清廷和为清廷修志并没有影响二人的交往。梅清偶尔刻印,也是受程邃的影响,其曾为石涛治“前有龙眠”一印,就是典型的程氏风格。据李驎的《大滌子传》文中记述:

(石涛)时又画一横卷,为十六尊者像,梅渊公称其可敌李伯时,镌‘前有龙眠’之章,赠之。⒂

康熙十九年(),程邃偕梅清、柳堉饮于方若埏之山亭。梅清所撰《瞿山诗略》卷二十一有《留墨亭歌》一首,题下注:“同程穆倩、柳公韩诸公饮方绣山先生山亭,既图小幅,复作短歌。亭在石头城虎踞山南。”歌云:

虎踞之巅高百尺,上有孤亭曰留墨。尽日追游浮大白,纵横卷轴多奇迹。主人爱画兼爱人,不分今古能相亲。髡残道者名最闻,(注曰,石溪和尚别号髡残)吹毫落纸真不群。天都老翁起长啸,(注曰,谓穆倩)老手纷披闢灵奥。南村柳公齐大叫,流传牋版惊同好。(注曰,诸公皆有留墨亭诗)邀我山瞿登此亭,醉中歌罢还沈吟。偶然笔落岚光青,能事称之愧不能。明朝踏雪东归去,有约重来图虎踞。

梅清与程邃等雅集《天延阁后集》卷八《癸亥诗略》

诗里提到石溪、程邃、柳堉等在留墨亭为主人方若埏作画,梅清“既图小幅,复作短歌”,并相约明年再来。柳堉,字公韩,号愚谷,江宁诸生。工诗画,山水遒逸苍茫,最得董、巨遗法,安徽博物院藏其康熙十五年作《云外高峰图》。

次年,梅清又与程邃会秦淮,为王石谷送行,同时还有江宁柳堉参与,梅清《天延阁后集》卷七《辛酉壬戌诗略》)有《同程穆倩、王石谷、柳公韩秦淮小饮,时石谷将归海虞》诗三首:

乌目山人载笔游,相思重访秣陵秋。司农去后知音少,惨淡难寻读画楼(注曰,周栎园先生楼名)。

且向秦淮一举杯,意中老友共能来。关心莫负江南别,红树青山醉几回。

点缀秋光兴不孤,登高时节雁来劲。恨无正疋鹅溪绢,令写长江万里图。

梅清的秦淮河泛舟唱和诗《行书七言诗》.5x46cm著录《中国古代书画图目》第12册第69页沪7-

康熙二十二年(),七月,梅清应聘到南京编修《江南通志》,其与程邃受曹溶之邀,饮于蔡龙文的懒园,与集者还有原扬州知府金镇、江宁府同知朱雯、宁国府同知郑载飏、程邃、杜仓略、方孝标、陈焯、何亮功、何采、倪灿、胡其毅、叶燮、顾天玉、吴介子、黄始、周向山、王概、戴移孝、蔡睿等,达官显贵、艺界名流济济一堂。梅清的《天延阁后集》卷八《癸亥诗略》有《懒园秋宴诗分得齐歌二字》诗二首:

敬仲堂前杖履齐,东南宾主各分题。园林到眼成金谷,登跳将身入画溪。

杯影忽浮人影动,歌声未断鸟声啼。西风着意吹残暑,游子江天思欲迷。

名园竟日饱经过,高烛齐烧更放歌。飞去羽觞移绮席,击来拇阵转星河。

清宁摈醉还如此,白发相看可奈何。深愧野人随上客,风流冠盖一时多。

康熙三十年(),是年,程邃已经85岁,梅清又有《雪中怀白发老友三十三首》诗篇,所怀者中也多少是程邃的朋友,如石涛、王士祯、戴本孝、查士标等。其五首所怀程邃之作:“穆倩山人老布衣,年过大耋浑忘机。金陵看雪重楼上,十醉从来九不归。”梅清是程邃暮年的知交,常常一起泛舟秦淮,重楼看雪,饮酒、赋诗、作画,“十醉从来九不归”,可惜未见二人互赠的画作传世。

7、恽寿平

恽寿平(3-),名格,字寿平,号南田。山水画初学元黄公望、王蒙,深得冷澹幽隽之致,尤以没骨花卉成就最高、影响最大,开“恽派”之风,史称“常州画派”。《国朝画征录》载:“近日无论江南江北,莫不家家南田,户户正叔,遂有‘常州派’之目”。恽寿平的人生充满传奇色彩,少时从伯父恽向学画,青少年时期参加过抗清义军,家破人亡,曾在灵隐寺为僧,后漂泊他乡,以卖画为生。其早年较为传奇的故事被戏剧家袁枚编成了剧本《鹫峰缘》,在康熙十九年广为传唱。康熙十八年,王时敏的五子王怿民就已经在家中编演《鹫峰缘》,编演期间王时敏还亲自写信给王石谷邀恽寿平来娄东观剧,并盼其亲作修正。《清晖堂同人尺牍汇存》卷一有王时敏与王石谷一札:

“近第五儿为正叔兄演《鹫峰缘》新剧已成,伶人传习似亦可观。但其中情事略有粉饰,须正叔自来商定,亦纵恿来游之一会也。”⒃

文中“正叔”即指恽寿平,王时敏希望王石谷能“纵恿”恽寿平来娄东一游,可惜恽寿平当时未能成行,直到次年九月,他和王石谷自虞山抵娄东,与王时敏在谢世前得见最后一面。

康熙十四年()秋,恽寿平卖画至扬州,结交了当时许多名流,其中以程邃最具声望。同样作为卖画为生的遗民画家,程邃与恽寿平二人最有话题,常常谈论抗清旧事。恽寿平青年时期是跟随着他的父亲、兄长直接参加抗清运动的,程邃虽然没有直接参加抗清斗争,但他在“甲申”之后的几年间跟黄道周、杨廷麟的来往也是和抗清有很大关系的。恽寿平一生不应科举,所有作品从不署清朝的年号,他以这种消极、沉默的反抗表述自己的民族立场和家国情怀。恽寿平在扬州时,曾居广陵旧城,寄宿僧院,看到眼前昔日繁华之地而今变成荒草漫生的废墟,感叹人生的无常,世态的炎凉,有寄程邃等诸子一诗。此诗刊在他的《瓯香馆集》卷四,题为《秋客芜城,卧疴僧寮,寄赠穆倩、无言、扶辰、蛟门、彦度、师六、二瞻、舟次诸子》,诗云:

秋虫日夜急,秋草伤客心。窥窗见白云,霭然生昼阴。

凉叶上虚枕,离怀蔽青林。垂帷怅所思,如隔邱与岑。

惟君鼓银簧,兰气盈空襟。流连风前酌,遂启囊中琴。

飞龙调既合,敢惜弦上音。倾赏惟古欢,对之复沉吟。⒄

诗句沉郁悲凉,秋草、凉叶与虚枕寄托诗人的客心与空襟,只能“倾赏惟古欢,对之复沉吟”了。诗题中人程邃、孙黙、刘彦度、许师六、汪懋麟、査士标、汪楫都是程邃的朋友。

程邃大恽寿平27岁,可以说二人是忘年之交。恽寿平曾作七古一首赠程邃,字里行间流露出二人的相怜相惜,《瓯香馆集》卷七有《醉歌吟,赠黄海程穆倩》长歌,云:

客衣夜冷秋风发,闲花满地秋涛没。廿四桥边无美人,玉萧声与凉云结。

我望青天不见月,游子今宵生白发。

吁嗟程夫子,豪宕高阳徒。得钱每沽酒,毂履来相呼。

红蕉花底倾玉壶,尊前感恩皆狗屠。奏刀砉然天雨粟,练石欲使神灵趋。

六书奥府开榛芜,抽毫苍史为先驱。

吁嗟程夫子,胸中感慨何时无?一身藏命因钩党,千口伤心听蟪蛄。

铜驼金狄不能语,江山泪尽延秋乌。于今老作诸侯客,还似歌薇一饿夫。

腰下犹存玉辘轳,席间尚有红氍毹。醉后放歌小天地,悲来浩气倾江湖。

苍茫四壁君何有?徒以千金享敝帚。禽虫托讽聊自寿,仙人玩世还称垢。

杨黄旧事关心久,九辨哀师时在口。我亦江湖失职人。听鸡夜舞频呼友。

我饮不能尽一斗,君呼乌乌我击缶。停歌顾我且勿忧,明朝尚有盈樽酒。⒅

歌中描述程邃性格豪放如“高阳酒徒”,“得钱每沽酒”,慨叹程邃的身世经历是“一身藏命因钩党,千口伤心听蟪蛄”,认为自己“我亦江湖失职人”,也是当年抗清运动中的失败者之一,现在只能同君一起击节畅饮,以慰其忧,所谓“醉后放歌小天地,悲来浩气倾江湖。”

8、王时敏、王撰父子

王时敏(—),初名赞虞,字逊之,号烟客,晚号西庐老人,江苏太仓人,大学士王锡爵之孙,翰林编修王衡之子。画学董其昌,得其真传,笔墨含蓄,苍润松秀。喜奖掖后进,名德为时所重,为有清一代画苑领袖。

康熙七年(),王时敏为程邃作扇画山水,《南画大成》十六录有王时敏画目:“清和,为穆老社翁《仿子久山水扇页》。”康熙九年(),王时敏的儿子王掞与孙子王原祁同中进士,次年,又值八十寿辰,寿辰前昔王时敏广邀画界宾朋雅集,曾派遣使人招恽寿平,又致书王翚偕恽寿平同来欢聚,可惜恽寿平未能成行。这次65岁的程邃为王时敏八十寿作山水一幅,次图现藏苏州博物馆,程邃的这幅《为烟翁作山水图》,款题:

英灵神奥归图写,堆笏堂中南极归。日月海天相浩荡,夔龙麟凤竟莱衣。缥缈三山更十洲,闭关具想八千秋。即今雅颂倾朝野,太上丹台末足俦。上烟翁太先生八秩,觞末教之。通家子程邃拜手。⒆

此图年还影印出版在《苏州博物馆藏画集》,为绢本小幅横式,用细密的手法把山石表现地坚实厚重,是一幅精心的祝寿之作。宋舒曼在其《程邃在扬州:身份认同与绘画创作的嬗变研究》文中讲“程邃此画风格极其茂密苍茫、坚实厚重,具有雄壮之气魄,显示出扎实的传统绘画功底及对待前辈老人谦逊平和的态度。”同年,程邃得到了王时敏的一套《仿古山水册》,据陆心源撰《穰梨馆过眼录》卷十四记载,上有王鉴为此册题跋:

烟翁此图虽仿廷晖,实得赵文敏三昧,运笔道美,设色华滋,即董思翁见之,须让一头地,非学者所能仿佛万一也。邃公宜宝藏之,勿轻示俗眼。辛亥二月,王鉴得观于染香庵。⒇

王鉴称此作即使王时敏的老师董其昌看到了也“须让一头地”,让程邃好好珍藏,“勿轻示俗眼”,一般人就不要让他们看了。

王撰(—)是王时敏第三子,擅长山水,工诗,常为父王时敏代笔。有《三余集》、《揖山集》行世,“娄东十子”之一。程邃与王撰交往颇多,感情较深,王撰《揖山集》卷四有《访程穆倩》一诗:

柴扉剥啄幸相逢,携手堂前话别惊。却喜丰神浑似昔,座旁添得一枝筇。

康熙七年(),王撰与程邃在扬州订交开始,这一年正值王时敏为程邃作山水扇。之后,王撰多次到南京拜访程邃,最后一次在康熙三十二年,得知程邃已经于去年秋天离世,王撰怀着悲痛的心情写下了《白门访程穆倩,询知去秋弃世,诗以哭之》一诗:

戊申游广陵,相访恨不早。筋力君方强,词场推宿老。

予从长安归,壬子三月杪。逢君萧寺中,相对抒怀抱。

辛酉过白门,须眉间苍皓。当此交益深,衷肠尽倾倒。

家多金石藏,嗜古恣搜讨。闲来造君庐,花径为予扫。

吐词矜奥僻,墨迹虬螭绕。逮及甲子秋,形容觉渐槁。

殷勤访故交,谈笑彻昏晓。一别垂十霜,暌违鱼雁杳,

君曾寄一缄,回忆在丁卯。今君作古人,闻之心若捣。

大雅既沦亡,东南耆旧少。人生八十余,辞世不为天。

老成丧典型,用是添烦恼。我欲荐生刍,情怀难自表。

伤哉故人泪,空洒长干道。此去不复来,何从悲宿草。(21)

诗中回忆与程邃在萧寺中相遇,相谈甚欢,在南京亲自为程邃庭院打扫花庭等等情景。王撰笔墨承家传,峰峦树石,无不肖似王时敏,所作画犹苍厚腴润,惜气局颇微。

9、王石谷

王石谷(2-),名翚,字石谷,号耕烟散人、乌目山人、清晖主人等。师王鉴、王时敏,临摹宋、元名迹,吸取名家技法,冶为一炉,是“四王”中技法比较全面,成就比较突出的一位。曾受清康熙帝之命主绘其“六下江南”的二百米《南巡图》长卷。画成,由皇太子胤礽亲书赐“山水清晖”匾额,声名益著,有清代“画圣”之誉。与王时敏、王鉴、王原祁并称“四王”;合吴历、恽寿平,世称“清六家”。周亮工《读画录》卷二《王石谷》称:“石谷天资高,年力富,下笔便可与古人齐驱,百年以来,第一人也。”

康熙二十年(),程邃与王石谷、梅清聚于南京秦淮小饮,为王石谷送行。梅清有《同程穆倩、王石谷、柳公韩秦淮小饮,时石谷将归海虞》诗三首以记。程邃于去年以拒绝参加清廷“博学鸿词”的应试而移居南京后,各方有识之士相访络绎不绝,所交画家无论在朝在野都是当时名家巨擘。王石谷、恽寿平都是程邃的晚辈画家,王石谷在为康熙帝主绘《南巡图》以前,仍然是一个民间画家,康熙年间由王原祁推荐以布衣供奉内廷,主绘《南巡图》,得皇家赐“山水清晖”四字后,当时名公显宦吴梅村、曹溶、徐乾学、潘耒、高士奇、王鉴等纷纷赠以诗文,其中程邃也有诗以赠。王石谷将这些诗文集为十卷,名以《清晖赠言》,付之梨枣,刊刻成书。

王石谷清晖赠言

程邃诗《苦热二首和吴赓庵相国正治并念石谷於江南缄诗钧讯》刊刻在王石谷的《清晖赠言》里:

阿衡胸次有沧浪,成竹庸言万丈长,独爱孤云王处士,裁诗纶阁沁人凉。

何来天籁发浪浪,神化丹青寄托长。牛喘关情传百世,披图几席北风凉。

程邃诗里讲王石谷“胸次有沧浪”,实则赞扬他丘壑在胸,言之有物,所以他主绘《南巡图》中的实地实景才能得心应手。程邃在给颜光敏的信里谈到对王石谷拟古之作的赞许:

先生尊足应药销减否?目忽尔羞明,不获过从,石谷一字代白,昨见其做古妙甚,明晨可告成也。草草白,原字附上,教下邃顿首。

王石谷独创了兼蓄南北二宗的写意山水画,开创了影响中国画坛三百年的“虞山画派”。他的《南巡图》《长江万里图》等都是有清一代艺术杰作。今天常熟西门外程家桥,有王石谷墓,墓碑刻有“清画圣王石谷先生之墓”十字,系清状元翁同龢所书。

10、张恂

张恂,生卒年不详,字樨恭,一字壶山,陕西泾阳人。先世以业鹾家扬州,崇祯十六年()进士,观政南京,甲申之乱时隐于太行山。顺治二年()至扬州,十二年()以献画受顺治帝赏,赐内阁中书,官中书舍人,观政江南。山水初师法董源,并善用渴笔,其焦墨山水的画法是受程邃的影响,后变以己意,能“墨法苍浑,具古淡天真之致”。今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其作品三件,分别是顺治十年()作金笺书法扇面、康熙二十五年()作绫本山水长卷和无年款纸本山水长卷,两件山水长卷作品酷似程邃。西安博物院藏张恂《深山访友图》款题:“元四大家皆北苑之一体,而所以凝议以神,其变化者妙在师心、浑然,相故后世虽多,才是莫之能及也。壶山张恂识劝学堂。”可见张恂和程邃有着相类似的艺术追求,提出了妙在“浑然”这样不落时俗的审美要求。张恂还擅长篆刻,常常自为图章,亦绝似程邃,二人的交往密切,艺术上互为影响。周亮工称张恂“雅好图章,多与程穆倩隐君游,画遂似隐君,自为小章,亦复似隐君。”张恂《奉题穆倩程子画册》:

宋元衣钵久失传,理趣何人堪比肩,近来海内称能手,处士高名岂偶然。

遥遥笔墨备风雅,惜墨如金工錬冶,自君之前无古人,自君之后无来者。

惨淡经营不屑为,闳中骨韻真英奇,木石神明棲丘上,孤高未许时人知。

我亦丹青好别解,师承每自推黄海,虞山夫子有诗歌,亦谓王蒙至今在。

世俗空夸点染工,虽余鳞爪非真龙,天挺老笔开生面,有意无意留鸿濛。

鸿濛宁独绘事绝,胸襟奥府入冰雪,侧闻才艺各精专,笔补造化天工拙。

张恂赞扬程邃是海内能手,大名亦非偶然所得,说他风雅的品格是从人格的锤炼中来的,而且是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,又说自己亦好丹青,师承来自程邃,并引用钱谦益赞美程邃的话,说程邃是王蒙再世,评价之高,尤见诚服。入清前程邃与张恂就有很深的交往,张恂中进士后观政期间,二人多有诗文唱和,程邃有诗三首,其一,《春夜集张樨恭观政颐堂有作》:

古调深追琢,江声汹夜高。无心成管华,达谶反康涛。

鸡犬皆恬寿,龙鸾笑独劳。风霆喧昨昼,今夕霰如毛。

又有,《五日自石城还,和张樨恭观政见柬》:

归来尺棹六朝云,多少惊心发未闻。长见困穷非不遇,若为佣保有余勤。

乾坤到此谁为我,山泽如斯独爱君。试问悬丝生续命,鬼妖蒿恼汩罗人。

诗中既有对崇祯朝“江声汹夜高”党派之争的惊叹和忧虑,又有“山泽如斯独爱君”对张恂的敬重和关心。张恂是崇祯十六年()进士,入清后,程邃曾多次劝说张恂退隐,而张恂的继续仕清丝毫没影响二人的感情,是因程邃与张恂同为杨廷麟门下,程邃在《将无同歌》诗注里讲“张穉恭中秘出刘元公先生门下,清江渊源一本。”张恂居真州时,程邃同样还是他的座上客,二人常常是“一觞还一咏”,把酒赋新诗,挥毫作画无虚日,程邃有诗《张樨恭恂真州别业即席,同令子若水》一首记其事:

何在非风誉,从君重即时。江容谈论挟,秋索蟪蛄知。

豕牧未终已,龙眠愿近之。一觞还一咏,取次墨如丝。

真州,即今日的江苏仪征。若水,张恂子,名湛儒,亦能书画,《读画录》谓“刻印有父风”。

顺治十四年(年),时任中书舍人的张恂因受“丁酉科考案”牵连,与儿子湛儒同被连累,遣戍宁古塔(今吉林省境内)。康熙初,始放归。周亮工《读画录》:“稚恭自塞外归,家既破,以卖画自给。”张恂山水善用渴笔,近代黄宾虹对张恂推崇备至,言“傅青主、张樨恭之伦,是能上追北宋者”,认为其得北宋人法,“虚实兼到,故能浑厚华滋”。黄宾虹晚年常常拟其笔意作画。程邃对这位艺术上的知己也是赞不绝口,谓之“泾阳、桐山两公,慨然有作,风雨俱飞”;“泾阳手笔至大,引万峰开千里,神理天成”;“张泾阳大行,登峰造极,十数年来,雄绝千古”。张恂和程邃的艺术风格最为接近,无论是绘画或是篆刻,以至于周亮工都分不出来,叹为“予得进士画及图章不辨孰为程、张?”,他在《印人传·书张樨恭自用印章前》:

张樨恭进士恂,泾阳人,诗笔皆凌一世,而犹工画。自塞上归。笔益劲,雅好图章,多与黄山程穆倩隐君游,画遂似隐君,自为小章亦复似隐君。予得进士画及图章不辨孰为程张,持示座客其莫能辨亦如予也!兹序次其自用章于后,或曰隐君作,或曰半是进士作,予终不能辨也!俟他日询之两君。樨恭令子若水名湛儒,其癖书画,爱图章与樨恭同。

文中周亮工所谓的“塞上之游”,其实是指张恂被流放宁古塔,同时,也提到了张恂的书画印章都是受程邃的影响,自己和他人都分辨不出,只有等到他日问得程邃与张恂这两位当事者。

二人的交往事迹还有,在扬州同龚贤等诸家集于罗怀屺寓舍,程邃有诗《寒夜河上居社集罗怀屺使君寓舍,同梁公狄、李淑则、张稚恭、纪百紫、龚半千分赋》一首记之。

11、郑元勋

郑元勋(-),祖籍歙县,流寓扬州。字超宗,号惠东。崇祯十六年()进士。官至清吏司主事。为江东名流。善山水,宗吴镇,尤工山水小景,挥笔洒落全以士气得韵。英年早逝,卒年四十二。传世作品有《古木秀石图》,安徽博物院藏;《临石田山水图》,苏州市博物馆藏;崇祯七年(4)作《山水册》,南京博物院藏。著有《影园诗钞》。

郑元勋是程邃的从舅,二人同客扬州,又都擅画,程邃自言与其“生平如一日”。黄宾虹《垢道人轶事》记载:

垢道人母郑氏,世居长龄村,距岩镇不二三里。郑超宗、赞可、士介三昆季,其舅氏也。

程邃的诗《冒暑集浔园,题赠许念修、力臣、师六十四韵》五古一首,在“忆昔诸渭阳”句下有“超宗、赞可、士介三先生之交予,生平如一日”之注,可见二人关系之近。

郑元勋的祖父郑景濂迁扬州,盐业起家。至郑元勋这一代,四兄弟皆喜构筑园林,如郑元勋筑影园,郑元化筑嘉树园,郑侠如筑休园。崇祯五年,董其昌到扬州,与郑元勋谈书论画,参观了其正在建设中的私家园林,董其昌赞园中柳影、水影、山影相映成趣,挥毫题写影园匾额。崇祯七年(4),影园才全部竣工,营建前后约十来年的时间。《扬州画舫录》载歙商郑氏居扬州修建影园,“延名硕赋诗饮酒无虚日。崇祯癸未,园放黄牡丹一枝,大会词人赋诗,且征诗江楚间,糊名易书,评定甲乙,第一以黄金二觥镌黄牡丹状元字赠之。一时传为盛事。”(23)当年,钱谦益曾为园中黄牡丹诗会定韵,时在崇祯十三年,五月五日,程邃、冒襄、陈名夏、姜垓、黎美周等十七人集于影园,同赋黄牡丹诗。广东黎美周过扬州参加了此次诗会,赋诗十首,夺得头魁,一时名声大震。程邃当日也赋《黄牡丹诗二首》,诗云:

不得清平白也诗,开时只合在东篱。辉煌射日初难辨,披拂含风索自持。

金粟同恣应有托,璃花异代许争奇。莺簧蝶板交加甚,尽与蛾眉进屈卮。

端向黄星夺焰开,根株像想蔓金苔。谁从铜雀台中至,尔是巫山梦外来。

侵晓露芳休动色,着人狂恼几无才。隋墟缀彩连云地,何似春工特剪裁。(24)

明末时期,扬州郑元勋的影园是江南文人雅士的集会地。弘光元年,五月,郑元勋卒。徐沁《明画录》卷五谓“因悍镇分地临扬,欲纾难而出语小误,为众击,惨死,时论惜之。”甲申之乱,扬州被困,郑元勋出城劝说高杰,以解扬城之困,却被扬州士民以亲近高杰击杀,世人惋惜。康熙中期以后,随着郑元勋的冤死,家道渐败,影园也渐废,如今只剩下遗址。

注释:

⑴.朱彝尊,曝书亭集,卷五十四,康熙四十八年刻本,

⑵⑷.汪世清汪聪,渐江资料集,合肥,安徽人民出版社,

⑶.汪世清,年10月5日致汪孝文信,汪世清谈徽州文化,北京,当代中国出版社,

⑸.安徽博物院编,新安画派,北京,文物出版社,

⑹⒆.李志纲,程邃研究,朵云46期,上海,上海书画出版社,

⑺⑻⑼.清程邃,萧然吟,康熙十四年刻本,上海图书馆藏

⑽.龚贤,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,第八卷2期,香港,

⑾(22).黄宾虹,垢道人遗著,中和月刊论文选集第一辑,台北,台湾国风出版社,.

⑿.清孔尚任,孔尚任诗,北京,科学出版社,

⒀(21)(24).汪世清,程邃年谱,艺苑查疑补证散考,石家庄,河北教育出版社,.

⒁.孙世昌,石涛艺术世界,沈阳,辽宁美术出版社,

⒂.张郁明,清代徽宗印风,中国历代印风系列,重庆,重庆出版社,

⒃.清恽寿平辑,清晖堂同人尺牍汇存四卷,清咸丰来青阁刻本

⒄⒅.清恽寿平,瓯香馆集,杭州,西泠印社出版社,

⒇.童一鸣,王时敏年谱,朵云46期,上海,上海书画出版社,

(23).清李斗,《扬州画舫录》,北京,中华书局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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